比事實更重要的,是對事實的反思和得到的啟示。
第一,企業生命規律的殘酷與無情,以及樹立終極意義上危機感的重要性。
筆者曾提出一個新斜坡球理論,指出企業存在內在的崩潰趨勢。沒有企業可以例外,無論它曾經多么輝煌,都會過時,暴露局限,被推到歷史的角落,乃至被埋葬。美國的“百貨之王”、擁有130年歷史的西爾斯百貨,已經申請破產了。
另一家美國的偉大企業IBM也陷入了傳統業務衰退,新業務(云計算、以沃森為代表的人工智能)尚未真正撐起來的尷尬境地。老子所說“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”,當作如是解。
因此,企業必須保持警醒,樹立終極意義上的危機感。2009年曾經申請過破產的通用汽車就吸取了教訓。2018年11月,通用汽車在利潤大增的情況下宣布裁員1.8萬人,其原因是汽車業正進入新一輪的停滯甚至衰退,且面臨向電動化和自動駕駛轉型的艱巨挑戰。公司CEO瑪麗·博拉(Mary Barra)告訴員工:“我們應該在逆境到來前就做好準備,而不是任憑不利的情況發生在我們身上。”
第二,偉大CEO不是用來崇拜、敬畏的,而是用來打破的。
很多人注意到一個現象,可稱為“偉大CEO魔咒”:幾乎每一個成就卓越的CEO的接班人都會陷入困境,如IBM的小沃森、惠普的休利特,通用汽車的斯隆等,概莫能外。只不過,現在輪到了韋爾奇。
◆“魔咒”的發生絕非偶然,而是有著內在的組織動力與人性機理。歷史悠久的組織有巨大的慣性,成功的企業更是如此,此其一;
◆其二,前任如此耀眼,后一任很難不被其光芒所籠罩和壓迫,大概率“蕭規曹隨”,然而環境總會變化,一旦劇烈變化,企業戰略與環境的不匹配驟然放大,如不能及時做出反應,就會出現大麻煩;
◆其三,繼任者的心態也很復雜,既受制于上任CEO的心理與思想影響,又想反叛、超越,樹立獨立的自我形象,于是行事上可能會在保守與激進之間迅速切換,額外地為企業帶來干擾。
在《重塑GE以及我的感悟》一文中,伊梅爾特著力表達的是“改變”,與韋爾奇領導下的GE的差別,力圖與韋爾奇拉開距離。而實際上,他在很大程度上繼承、放大了韋爾奇的做法,改變又不夠。
由此,我們發現非常重要的一點,挑選接班人時,最重要的素質和能力是明辨性思考(Critical Thinking)和變革領導能力。明辨性思維的核心是大膽質疑,謹慎斷言,不因為是“誰”說的,就停止思考,盲目接受,而是面向事實,挖掘數據,進行深入系統的思考,給出獨立判斷。
這對于活在偉大CEO“陰影”下的接班人來說,尤為重要,即使保持一致,也應是思考和判斷的產物,而不是認知停滯、盲目崇拜。與之相應的,變革難度也非常大,所以接班人也特別需要有非常強的變革領導能力,能夠喚起人們變革的熱情,克服阻力,建立變革聯盟,尋找到產生變革的最佳路徑。
第三,混合型企業、無關性多元化時代的終結。
從美國歷史看,1980年代美國企業整體上進入了新的戰略階段,從多元化到“歸核(Back to the Core)”的轉變。以通用電氣自身為參照系,韋爾奇無論是畫三個環,還是“數一數二”,其實都是在收縮、聚焦、“歸核”,在此基礎上充分發揮其管理天才,從而在廣泛的業務范圍與強勁的競爭力、規模巨大與靈活敏捷之間達到罕見的高水平平衡。韋爾奇也因其管理上的卓越表現,而被《財富》雜志提名為“世紀管理者”。
然而,它還是太多元了。這樣的混合型企業模式的存在放在今天越來越難了。
使其難以生存的力量:
一是駕馭多元業務結構的高水平CEO非常稀缺。韋爾奇只有一個,一流人才可以培養——正如GE一直在做的,但超一流人才卻是“野生”的(歷數最優秀的CEO,基本都是零散分布的,來自不同的企業、不同的階段),可遇而不可求。從組織可持續發展的角度看,這就是“阿喀琉斯之踵”。
二是結構上的不利。同樣水平的CEO及其管理團隊,由他們來管理兩三個甚至一個業務,與管理十一、十二個業務相比,哪一個能夠做得更好?從競爭博弈的角度,肯定是前一種模式更有優勢,這也是為什么在世界500強之類的榜單中,多元化企業越來越少,特別是排名前列的企業中,GE幾乎是“獨苗”的原因。現在這棵“獨苗”倒下了、調整了——大幅收縮業務范圍(目標是縮減到航空、電力、可再生能源等三個業務),豈不是也很正常?!
三是當外部環境越來越處于VUCA(動態、不確定、復雜、模糊)的狀態下時,會進一步地加劇前兩種力量的作用——那種統攬一切的超級CEO的稀缺性以及混合型企業相對于專業型企業的博弈劣勢。
順便提一句,產融結合曾經在國內也非常熱,很多工業企業熱衷于參與其中。無意或者有意地,他們都是以GE為榜樣。從混合企業發展的內在邏輯來看,這幾乎是必然的追求——因為混合企業的核心是資本配置,而進入金融產業,能夠為所有的業務帶來潛在財務協同。
另外,受益于金融資產的高流動性,它也為企業調劑盈余提供了很大的空間(這是長期以來GE公司被質疑的焦點之一)。然而,GE的發展波折告訴這些企業,這是一把雙刃劍,非常鋒利的雙刃劍,切莫走太遠。
最后,股東價值必須排在顧客、員工的后面。
如果說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,關于企業經營的目的有何區別的話,那就是人們曾經毫無質疑地將股東價值、利潤最大化奉為圭臬,而今天,人們強調的是如何為顧客創造價值,為員工搭建平臺。
人們越來越意識到,從企業創造價值的角度來看,最重要的絕不是股東,而是客戶和員工。近些年表現最優秀的企業,無論是美國的FANG(Facebook、Amazon、Netflix、Google),還是阿里巴巴、騰訊,或者是華為、海底撈,沒有一個把股東排在第一位,排在第一的,或者是員工,或者是客戶/顧客。
甚至連韋爾奇也在2009年批評說“股東價值是世上最蠢的想法”,因為它會強化短期主義導向、損害員工的工作熱情、過于關注利潤而損害客戶利益、榨取價值而非創造價值。
舉個例子,近幾年的創業熱潮中,不少創業企業以“燒錢”這種超常規的方式尋求發展,根本沒有建立起扎實的客戶關系和價值交換,然后突然地陷入了困境,或者被迫賣身,如OFO、摩拜等。其根本在于資本者對創業者的綁架,或者創業者自身的“資本思維”太發達,急功近利,導致疏遠甚至損害顧客利益的苦果。
很大程度上,我們就是憑著最優秀企業的起起落落,探求和理解企業經營、管理的規律與邊界。
GE曾貢獻了精彩絕倫的成功案例,今天作為一個衰敗案例,兩者相互勾連,讓我們更清醒地認識到破舊立新、持續發展的困難,重新審視何者真正具有長久的價值。新任CEO卡爾普上任已有一段時間,一些變革舉措正在加速推出,資本市場也給出了積極反應,讓我們祝愿它找到新的成長曲線,再創輝煌。
作者單位 | 浙江工商大學工商管理學院 原題:通用電氣衰退啟示錄:偉大CEO不是用來崇拜的